状元郎
“因为此子的文章,实在是……又香又臭。”钱怀仁不知如何形容,索性让人拿来那张试卷,请山长亲自过目。
朱琉这次是真来了兴趣,接过卷子搭眼一看,只见破题曰:
‘民性有常,导之则正;知理难强,顺之乃安!’
“好破题,有气势!”朱琉赞一声道:“短短十六个字,分别出自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、《章句》、《孟子》,令人神情一振!”
按照句读规则,有句号才算一句。所以这十六个字,其实还是两句,没有犯规。
“这就是破题的作用!”朱琉对钱怀仁等人笑道:“我已经期待一篇雄文了。”
“山长继续往下看。”钱怀仁笑笑道。
“夫民之日用,行之而不知其理者也。圣人以道导民,非不愿其知也,盖知之不易,由之则易达耳。”
朱琉脸上的兴奋之色去了三成,不过依旧笑道:“这承题嘛,也没啥花头。义理硬扎就行了,虽然文字上稍欠讲究,但仍属优秀。”
再看起讲——
‘天命赋性,率性为道。民循其性,固其常也。以政导之,以刑齐之,民免罪而无耻;以德导之,以礼齐之,民有耻而能格。此非导民由道之法乎?盖知理之难故也。民之智愚有别,圣人不以深理强之,而以常道引之。’
“这个嘛……”朱琉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,咳嗽一声道:“要义理有义理,要文采有义理……”
“是啊,此子文采实在配不上义理。”钱怀仁苦笑道:“散文冒子还勉强可堪入目,八股骈文就直接惨不忍睹了。”
“……”朱琉看到八股部分时,彻底理解了钱怀仁那句‘又香又臭’的评价。这小子的文章就是一块臭豆腐,让人捏着鼻子还忍不住想看下去!
看完后,他终于绷不住了,把那卷子往桌上一甩,吐槽道:
“什么‘非上智不能,是不必强其知也。’什么‘风过草动,非草识风,由风自然而行也。’什么‘知者未必能行,行者未必尽知。’俺滴娘来,这是些什么大白话!”
山长已经去北京赶考四次了,难免带回一些北方腔……
“是啊,这八股写得如此之白,也是全校无出其右。”钱怀仁无奈道:“我真怀疑这孩子没上过蒙学!”
“没上过蒙学,他能把握义理如此老道?”那位祝先生摇头道:“能以圣人之道,高屋建瓴者,亦无出其右。”
“而且这孩子的行文结构尤其漂亮,我不知不觉一气看完,对他所论内容竟深信不疑。”
“是,白确实是太白了,但特别有说服力。”众先生也纷纷附和道。
大家的意见出奇一致,这篇文章在义理方面好得出奇,但在文采方面差得出奇。
所以不出意外,卷子页眉上,被用蓝笔画了个‘〇’。
“于是就判了不给分?”朱山长看着那个大大的‘〇’。“这是哪位先生看的卷子?”
“回山长,是在下。”阅卷者正是对苏录赞赏有加的祝先生,他沉声道:“按照学规,辞理均优者为上等,给一分;理优辞平者为中等,给半分;理平者,辞再优都不给分。”
祝先生惋惜地叹口气道:“虽然没有明确规定,但由第二条不难推论,理优辞劣者不给分。”
“没毛病。”众先生纷纷点头道:“理优辞平者才给半分,理优辞劣当然不能给分了。”
“不过山长方才训话说,若能发现璞玉,也不要太过拘泥一定之规。”钱怀仁却道。他曾入幕县衙,逢迎上意的段位比众先生高出一大截。
“那你觉得这孩子算璞玉吗?”朱琉问道。
“应该算,只是璞得有点过头了……”钱怀仁说完自己都笑了。
“确实,良才美玉,浑然天成。但也过于天然了……”众先生深以为然。
朱琉略一寻思,便吩咐道:“把他的斋师叫来。”
这种阅卷自然不可能糊名,所以公平起见,三位斋师都没有参与。
须臾,张砚秋进来,拱手道:“山长找我?”
“张先生先看看令徒的大作再说。”朱琉指了指桌上那份‘臭豆腐’。
“是。”张砚秋便捧起试卷,瞥一眼姓名,心里便有数了。接着仔细读了一遍,抬头道:“山长,我已经读完了。”
朱琉见他面无异色,饶有兴趣问道:“文章写成这样,似乎在张先生的意料之中啊。”
“不,晚辈是有些惊讶的。”张先生却摇头道:“没想到他进步飞快,之前明明连散文都写成白话的……”
“什么?”众先生奇怪问道:“墨邻老弟,你没问过令弟子,之前是哪位先生教的他?”
“是啊,真想拜会一下这位先生,问问他是怎么把文章的义理、脉络教得如此透彻,却一点也不教学生文辞。”
“其实,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——”张先生苦笑一声道:“我那弟子入学前,压根儿没有学过破题作文。所有跟制艺有关的,都是我现教的。”
“啊?”众先生果然难以置信道:“墨邻老弟,你不是开玩笑吧?”
“没错,两个月根本教不出这样的义理文脉,两年都不够!”钱副山长也点头道:“而文辞方面,就是你一点不教,但凡上过几年蒙学,都不会白成这样。”
“但事实就是如此。”张砚秋摊手道:“你们是没见过那弟子,入学第一天,他连破题是什么都不知道,直接交了白卷。”
“当晚我给了他一本《论学绳尺》,让他回去预习。第二天又上了一堂破题课,课后他便能够正破反破、明破暗破,不逊色于同窗了。”
“是吗?”先生们不禁倒吸冷气,道南堂中的温度都高了不少。
所谓万事开头难,写文章亦是如此,讲的是凤头猪肚豹尾。而破题就是那凤头上的王冠,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,但也是最难的部分。
以至于大家都认为,破题破得好,文章就差不了!
居然有人能一学就会,一做就对?!这真的合理吗?
老先生们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年,哪个不是苦练一年半载,破题才算过关?
“你是怎么教出来的?”众先生好奇问道。
张先生却坦言道:“师父领进门,学艺在个人。主要是弟子的天分太高,我这个当老师的不敢居功。”
“至于他的文辞方面,我只能告诉大家,他入学时,同样连对课是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张先生无奈道:“我现在让他每天找人对对子,补上蒙学的缺失。”
幸亏张先生素来敦厚诚实,众先生这才信了他的话。
那位祝先生不由愤愤道:“真该把他的蒙师抓过来打一顿,这不是暴殄天物吗?这么好的孩子,让他教成啥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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甜水记,柜台后。
苏有才正在看着老板娘忙碌的背影,只见围裙扎出了纤细的腰……他忽然背过身去,连打两个喷嚏。
他抽抽鼻子,暗道:“谁在骂老子,秋哥儿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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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平码头附近,一家苍蝇馆子里。
油渍斑斑的破桌子上摆着盐蒸肉、芋儿鸡等几碟分量不大,但滋味十足的小菜。
李奇宇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,满脸唏嘘道:“终于看到留下的希望了,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高兴。”
“回家了你就子承父业当百户呗。”苏淡杠道:“不比个酸秀才实惠啊?”
“当不上的,我还有个哥哥是嫡出的……”李奇宇神情抑郁道:“我就是传说中的小婢养的。”
“阿嚏,嚏,嚏!”吃一筷子麻椒味的芋儿鸡,苏录连打三个喷嚏,揉揉鼻子道:“谁一直在念叨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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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南堂中,何止一个人在念叨他?
听完张砚秋的话,朱山长笑道:“这么说,这个叫苏录的小子天分很高,但是底子太差,怪不得差点就没考进来。”
“是。”张砚秋点点头道:“他从去年八月才开始学‘三百千’,满打满算突击了三个月,能考进书院来就不错了。”
“三个月?!”众先生又是一阵惊呼。“别人都学了六年,他学三个月就能考进来?!”
“什么叫不错了?简直神了好吗?”祝先生拍案道:“当时我就觉得此子不凡,老夫果然眼光了得!”
“可是先生给了他个零分。”张砚秋不满道。
“我欣赏他归欣赏他,但是规矩就是规矩。”祝先生爱莫能助道:“如果为了他一人坏了规矩,那对另外五十九名学生就是不公平。孰轻孰重,我还是拎得清的。”
“没错,书院规矩大过天,谁也不能违反。”众先生也持此论。
“但这样一来,他后面就危险了。”张先生还想争取一下,对朱琉抱拳道:“请山长念在此子情况特殊的份上,为书院留一可造之材吧。”
“呵呵,那孩子可不只是可造之材那么简单。”朱琉点点头,对张先生道:“本来叫你来,就是想看看,能不能给他网开一面的。”
“多谢山长。”张砚秋赶忙道谢。
“山长……”众先生却急眼了。“不能坏了规矩啊!”
“别急。”朱山长却一抬手,不作会死道:“但听完张先生的话,我又改主意了……”
Ps.别急,马上就见。但是上架首日,啥情况都会发生,大家稍等,搞好了马上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