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凤女
时安夏不是天生就沉静如古井,也曾是扑蝶惊雀的烂漫,春雨里不撑伞的温软。
是岑鸢某世捧鸩酒灌入她喉头,琉璃盏沿的暖,在她眉间凝成不化的冰霜;是某世城破时,她血袍翻飞跃下烽火台,万丈风撕碎罗裙,却把决绝种进轮回的骨髓。
是累世血火焚尽了眉梢新月,背弃冻僵了掌心朱砂,才把残魂填入铸剑炉,熔天真为寒铁,淬温软成冰锋,锻出一柄不出鞘的弑情刀。
从此,绕指柔断,百炼钢成。
某一世,时安夏的剑锋也曾捅穿岑鸢的真心。
她是戍边女将,他是敌国质子。
雪夜暖帐中,她亲手解开他镣铐,“走,我护你离开,天涯海角总有容身处。”
他眼底星火燎原,焚毁半生孤冷。
却在破晓时分,她引官兵围剿而来。
箭雨钉穿他肩胛时,她攥着明黄圣旨的手,比边关冻土更冷硬三分,“陛下有令,诛杀叛逃质子者,封万户侯。”
他呕血大笑,折断肩头箭杆掷向她,“将军这一剑……刺得比风雪更狠!”
血泊倒映她转身的背影,铁甲未染尘,心口却隐隐作痛。
后来她受封那日,金印坠地砸出深坑。
府邸夜夜闻鬼哭,侍女总见将军对烛拭剑。
剑身映出的不是寒光,是他坠崖时,衣袂翻飞如折翼赤鸢的残影。
原来最狠的炼心炉,是自己亲手点燃的,以爱为柴的焚情火。
……
累世因果如赤鸢,啄透心骨,衔着前世未冷的血滴穿轮回。
他累生累世追逐那道焚烬的影,妄图拾尽轮回的碎镜重圆。
黄泉碧落皆成寻她的路,日月星辰俱是照她的灯。九天十地翻遍,只为在灰烬里,捞出她半缕残魂。
这痴狂岂是凡俗情孽?
他焚尽累世清明,熬作痴狂灯油,把生生世世炼成一柱逆天而燃的祭火。
这世上,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所有炽烈皆由血浇灌,所有锋刃俱从骨锻成。
她在烽烟里遁形,他便追入焦土;她于忘川沉浮,他便溺进冥河。
原来最狠的因果,是把自己炼成对方命格里,那道永世绕不开的劫碑!
岑鸢在千百年的悠长时光中,终成了恋爱脑。
时安夏在哪里,他就追到哪里。
她不止一世凤冠霞帔另嫁他人。
某一世,合卺酒香飘过街巷时,岑鸢立在对街檐下,生生将掌心抠出五个血窟窿。
喜乐刺耳,他笑咽喉间铁腥。
当夜他醉倒荒庙,在腕间刻她名姓。
刀尖每划一笔,便灌半坛烈酒。疼,不及她红妆灼他眼的万分之一。
最近的一世,是她嫁荣光帝。
而他是卫北大将军,守护她一世。
她活成了他的铜墙铁壁,他活成了她的万箭齐发。
……
马车轻晃,灯影在锦帘上浮游。
岑鸢的手拢紧时安夏微凉的指尖,“夏儿,对不起。”
时安夏反手扣住他战栗的指节。
车外月光漏进半缕,恰映亮她唇畔梨涡,“夫君,我也曾把淬毒的匕首送进你脊骨。”
这累世的恩怨,我们扯平了。
时安夏想起了什么,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到岑鸢手里,“还你。”
那是他这一世在成亲前夕给她的承诺,“若我负你,你就用这把匕首杀了我。”
如今,用不上了。
她信他的话。
这一世,他不会负她。
岑鸢忽然取下面具,倾身,热吻落在他曾灌她鸩酒的喉间。
车辙碾过夜露,一缕栗香从油纸包渗出。
甜暖裹住了两人交握的手心。
最深的释怀,是把彼此给的伤疤,绣成共披一生的胄甲。
他们,终与对方和解,也与自己和解。
这夜红烛是焚尽宿仇的引魂幡,将累世锋刃,熔作一炉春水。
锦衾翻浪间,她玉臂缠上他肩胛,触到他身上的旧疤。
有一处,是他们成亲前夜,他用手臂硬生生挡下了杀手的大刀。只为了不让大刀砍到窗台上,惊了新娘子的好眠。
那时她怨过他,说他笨。
直到后来,她觉醒了宿世记忆,才知他护她已成了一种本能。
销魂,当此际。
岑鸢低头吻下,唇却偏开朱色,齿尖啮着她温软的喉间。
似要将这前世的箭镞生生嚼碎,咽进滚烫的脏腑重新熔铸。
她痛哼声噎在喉头,化作一缕颤音绕上他耳廓,“青羽……”
岑鸢心头一颤,喘息着将热烈渡进她唇齿。
两具千疮百孔的魂魄撞入彼此,撞出星雨倾天。
她在颤栗中咬住他的锁骨。
他吻去她睫上冰霜。
当晨光刺透茜纱时,满地凌乱衣衫如褪下的战甲。
而交织的呼吸间,开出一株新生的并蒂莲。
销魂,原是把魂销成灰,再拌着血泪重捏一个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的新人间。
这是时安夏重生后的第二十五个年头,宫里张灯结彩,刚办完女儿岑思与驸马霍临川的婚事。
她一袭绛紫狐裘披身,缓缓行走在宫中九曲回廊间。廊下的红色灯笼被她用手指一拂,便轻轻摇晃起来。
南雁忙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,忽儿心一动,“娘娘,不知怎的,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……
似曾相识?时安夏望着金黄满月当空,轻轻笑了。
整整二十五载,当真一针是血,一线是泪,千针万线缝缝补补,才缝补出今夜这片不见破绽的圆满。
北茴匆匆提灯来禀,“娘娘,太上皇让奴婢来通传一声,寂元大师要离宫回北翼了。”
时安夏颔首,吩咐南雁将备好的礼物带上,行至朝露殿阶下,恰逢殿门洞开。
寂元大师满脸笑容与岑鸢从殿内出来。
时安夏合十为礼,广袖垂云,“雪路迢迢,大师何不多盘桓两日?”
寂元大师慈眉善目,合十回礼,“北翼西梁一河之隔,亲如一家,何来的雪路迢迢?”
众人皆笑。
夫妻二人将寂元大师直直送至宫门青帷马车前才道别。
时安夏从南雁手里接过提盒递出,“大师珍重!这是一点小小心意。”
盒开处,是冒着热气的杏露蒸糕。
寂元大师微微一怔,随即接过提盒,连声道谢。
上了马车,他没忍住又揭开提盒。白气裹着杏香扑出,糕体莹润如初雪覆杏蕊。
这是青玉北坡的玉杏啊!那是他削发为僧的故乡。
可长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是哪里人?他从未对人言说,连他身边的徒弟都不曾知晓。
难道……寂元大师笑着拈起杏糕送入口中,甜糯裹着微苦在舌底化开,像吞下一口隔世的风雪。
这味道,实在太久远了。
净手漱罢,寂元大师垂眸捻动菩提串。当车轮撵过淮杏河长桥,喧嚣入耳,他伸手撩动车帘,看见一弯金黄圆月挂在天上。
他不禁喃喃道,“其实两岸本共此一轮啊。”
不知怎的,寂元大师忽然想为海晏长公主和驸马祈个福。
他合十轻诵,“愿余生所得皆所愿,不被风雪染,不被流言欺,平安度华年……”
(正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