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起明末
清军铁骑已肆虐关内长达一年的时间。
关内战报便如断线的纸鸢,时有时无。
京师接连八道勤王诏书送至辽镇,每一道都带着愈发急促的朱批印记。
关内的战况一直不明。
但是宁远那边,同样也有进攻的清军,根本就没有多少的余力去增援京师。
宁远城外,同样战云密布。
辽镇的兵马本就捉襟见肘,既要防备关外的八旗铁骑,又要分兵驰援京师,实在是左支右绌。
饷银已经欠缺了整整三月,辽镇内部的军兵情绪早已有些按耐不住。
更糟的是,军饷已拖欠整整三月的时间,辽镇内部的军兵情绪早已有些按耐不住,士卒们怨声载道,听闻南下勤王的诏令,大多只是冷笑一声。
辽镇这点家底,把守宁远、山海关尚且勉强。
如果真拿着去和关内的十余万清军硬拼,只怕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,对于大局根本就于事无补。
反正清军入边又不是头一遭。
他们抢掠到了足够的粮草金银之后就会退却。
这是辽镇上下大部份军民的想法。
毕竟此前清军入边就是这样做的。
京师有六七万的守城兵马,首辅周延儒的麾下还有三万多的兵马。
京师城坚池固,崇祯二年的时候他们入援的时候可是都曾见过,宁远和京师相比都相形见拙,又有这么多的兵马协防,怎么可能沦陷。
因此,尽管朝廷的催促一道急过一道,辽镇上下却始终不紧不慢,总觉得这次和从前没什么两样。
不过在之后京师方面传来最后一封急报传来。
不再是斥责的中旨,也不再是兵部的急文,更不是内阁的命令。
最后的一封急报,仅剩短短的八个字——“贼围京师,危在旦夕!”
随后,一切消息戛然而止。
起初,无人当真。
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京师方向竟再无只字片语传来。
辽镇诸将这才慌了神,开始担忧起了京师的情况,匆匆忙忙开始调集兵马。
可是谁领兵出战?又应当出兵多少?应当如何进军?。
众人又争执了数日,最后勉强议定。
最终议定,由吴三桂领兵,领关宁精骑五千,入援京师。
但是吴三桂领兵刚刚从宁远进入山海关,还没有踏出关门之时,从京师的方向陆续涌来了不少的溃兵。
紧接着不久,此前被派遣出去的夜不收也陆续从关内回关,个个面如土色。
紧接着山海关就发生了一系列变化,先是城门开闭时间缩短,盘查骤然森严,仔细甄别溃兵,收容入关。
接着关城之上驻防的官兵成倍增加,所有人的神色都严肃凝重。
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在传言清军已经攻陷了京师,马上就要来袭击这里了。
第三天午后,山海关上驻防的士兵发现远处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有黑影攒动。
起初只是零星几点,可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,那些黑影便连成一片,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化作汹涌的铁骑洪流。
未几。
数以万计的铁骑组成的黑色浪潮如同水泄银川一般快速的漫过原野。
无数的盔旗在逆风之中翻腾连成一片雪白的的浪花,犹如长白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。
一面面明黄色的旌旗招展,一顶顶雪白的明盔闪耀。
长年作战,辽镇的兵马怎么可能不认得那些明黄色的旌旗。
那无疑正是清军之中,直属于清军大汗黄台吉的正黄旗!
织金的龙纛在风中猎猎作响,正黄旗的骑兵列阵如刀削斧劈,马匹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薄雾。
两翼蒙古轻骑如展开的鹰翼,一柄柄马刀倒映着冷光,自两翼飞速掠来。
密密麻麻的枪矛寒光映照在众人的眼眸之中,远远望去,像是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。
而就在目力所及的平原尽头,更多的骑兵正从地平线下源源不断涌出。
“建奴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兵马。”
祖宽面色惨白,紧紧的抓着身前垛口的青砖。
他死死盯着关外那铺天盖地的骑军,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,声音已变了调。
“陈望在南方到底在干什么!”
祖宽回过身,一把抓住了身后马进忠的衣襟,怒声质问道。
“不是说建奴的主力都在南方吗,建奴的兵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!?”
马进忠是被陈望派来联络辽镇的人,在扬州之战后,他便乘着郑氏船队北援的舟船,带着千余的兵马在宁远登陆,而后一路南下,进入了山海关内。
马进忠没有动怒,他的神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,他没有理会祖宽的无礼,只是淡漠道。
“祖总兵莫非忘了,早在我抵达宁远之时,便已经告诉过诸位,建奴主力与我军对峙于黄河,国中兵力空虚无以为继,为取关宁,恐会大肆征召外藩蒙古入关。”
“祖总兵要不要再看看,关外的兵马,到底头盯着盔旗的建奴更多,还是身穿着裘皮的蒙古骑兵更多一点。”
祖宽神情微怔,他之前是因为看到席卷而来的大量清军而失去了理智。
等到听了马进忠的话,才想起了陈望早就已经派人传来的消息。
刚刚在他的视野之中,确实是只见清军的中军旌旗林立,而两翼卷席而来的骑军,却是没有见到太多的旌旗。
关内的清军,却是并非是清军的主力,而是以征召的蒙古骑兵更多。
祖宽无力的松开了抓着马进忠衣襟的手,颓然退后了数步。
“夜不收探报,建奴此番北上,兵力雄厚,总数已逾八万之众,中军为正黄、正红满蒙骑军为主,总人数在万人以上,绿营步兵两万人。”
从关外返回的夜不收,已经带来了最新探查的情报。
“前锋为三顺王之部众,总兵力在两万人以上,观其主将旗号,应为建奴之恭顺王孔有德。”
“三顺王的部队,此前不是说都在山东吗,为什么现在又到了关外。”
祖宽眉头紧蹙,怒斥道。
前来禀报的夜不收低垂着头,他只负责将探听得来的情报汇报给祖宽。
清军的具体调动,他根本不知道情况,也难以回答祖宽。
这一幕刚好此时从一旁马道之上领兵赶来的吴三桂听到。
吴三桂神色略带阴沉,从旁侧缓步走来。
“满蒙兵马不善攻城,进攻山海关难如登天,三顺王的部队应当是从山东被调来。”
“我听闻建奴在京师整训了绿营兵四万,如今这里只有两万,恐怕另外一部分的绿营兵被调往了山东,与建奴三顺王的部队调防。”
吴三桂微微抬手,示意跪在地上的夜不收继续禀报。
“两翼为外藩蒙古骑兵,共计三万人有奇。”
“建奴合兵八万,于西罗城河西一带驻军。”
那夜不收如蒙大赦,当即将最后的情况禀报而出,随后转身离开了关城之上。
“八万人……”
祖宽的神色凄冷,已是无言。
清军竟然云集了八万人前来进攻山海关。
如今山海关内,他麾下仅有精骑两千,步卒万人,降卒三千,就算是加上愿意协防的民壮,堪用的总兵力也不过只有三万之数。
祖泽傅那边,前些时日听说宁远周围出现了不少的蒙古骑兵,让围城的形势更加的严峻。
关外的清军以骑兵为主,虽然围而不打,但是却让宁远难以分兵驰援山海关。
祖泽傅只能固守宁远,如今宁远和山海关实际上都处于孤立状态之中。
现在就算是加上吴三桂所领的五千精骑,此战也是难以取胜。
眼见着祖宽的失态,吴三桂心中暗自摇头,祖宽已经乱了方寸,此时无论是问他什么都难以获取答案。
“如今建奴提兵进攻关宁、我军力难以支,覆亡在即,不过时间长短。”
吴三桂转目看向马进忠,询问道。
“靖南伯莫非就在南国,安然坐视我关宁沦陷?”
吴三桂的话,也是关宁诸将都想要询问的事情。
因此当吴三桂的话音落下之后,一众关宁的将校也都将目光转移到了马进忠的身上。
“在下北上之时,靖南伯其实便已经直言相告。”
“黄台吉为巩固北国之局,必不计代价,征召外藩蒙古,而取关宁。”
马进忠微微偏头,看着关内那覆压而来的清国大军,缓缓开口道。
“二月三十日,南国传讯。”
马进忠神色淡然,他抬起手了镇定自若的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。
他并没有回答吴三桂的问题,而是自顾自的说起了南方的局势。
“顺军以刘宗敏为主将,合羌、蒙之兵攻破成都,陷成都府,杀蜀王于王宫之中。”
“松潘、龙安、成都、潼川、嘉定、叙州、马湖、乌蒙、泸州九地沦陷,诸土司慑服。”
四川承宣布政司,下辖有十三府、六大直隶州。
这九处陷落的地方,大多都是川中和川西。
顺军的兵锋已至川南,因为陈士奇的缘故,川内的兵马或散或败。
“除去六大宣慰司把持着的川东夔州、重庆、顺庆、保定四府,以及侯良柱镇守着的遵义军民府外。”
“四川其余州府的沦陷,只是迟早的事情。”
顺军的攻势猛烈,声势浩大,明廷京师的陷落使得天下的局势再度动荡,西南诸地土司纷纷动摇。
李自成下发诏令,保留这些土司的权利,只需要其在其出战之时只需派遣少量的兵马支援即可,其余仍按旧制。
因此在顺军南下之际,川内大量的土司选择了不战而降。
因为当地土司的倒戈,原本在川南叙州府内募兵防守的侯良柱,也因此不得不引兵退往了遵义。
遵义军民府,也就是原来的播州宣慰司。
播州之役后,播州被改置遵义军民府,归于中央直辖,当地的土司势力薄弱,朝廷的权柄仍在。
侯良柱散尽家财,在叙州募集了八千的兵马,把持遵义府内要道。
顺军几番进攻,都被侯良柱占据地利所击败。
遵义靠近湖广,陈望派人为其输送了一批军械,同时派遣参谋前去遵义,依托山势指导修筑棱堡,建立了防线。
同时,遥封侯良柱为四川镇镇守副总兵。
侯良柱原为四川总兵,但是在与原四川巡抚陈士奇分裂之后,愤然辞官。
而陈望早先已经委任马祥麟为四川总兵,自然不能再封一个四川总兵。
对于这样的安排,侯良柱也并没有多少的意见。
如果是仅仅为了官职,侯良柱当初也就不会辞官了。
马进忠的声音不急不缓,关宁一众的将校皆是眉头紧蹙,不懂为什么马进忠突然说起西南的局势。
但是马进忠对众人的目光却是熟视无睹,仍旧自顾自的说道。
“西南局势一日三变,正月三十日,武定土司吾必奎趁机发动叛乱,叛军先后攻下大姚、定远、姚安等城,连陷州府,全滇震动。”
“天下动荡,九州分离,烽烟四起,祸乱不休,国家社稷已至存亡之时……”
关城之上,有关宁的将校实在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,直接打断了马进忠的言语,怒斥道。
“你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,到底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?!”
“西南剧变,难道靖南伯就不管北国,就不管我关宁?”
吴三桂眼眸之中闪过一道惊芒,他举起手止住了关宁诸将汹汹的声潮。
“西南边陲之地,哪怕失陷待到中原定鼎之时,扫除不过弹指之间。”
“此间天下,未闻以巴蜀西南之地而得以进取天下者。”
“此间天下,亦未闻失西南之地,而葬送天下者!”
吴三桂按住了腰间的雁翎刀,雁翎刀的刀鞘末端随着吴三桂的动作而微微上翘。
“难道靖南伯要眼睁睁的看着关宁陷落,建奴尽取燕云之地,占据北国全境之地,重蹈故宋旧事。”
吴三桂的声音清冷,宛如经年不化的寒冰。
“辽取燕云而得以进望中原,金得北国而得以窥视神州。”
“在下闻听靖南伯雄心壮志,有并吞八荒,进取天下之雄心,难道只想与建奴划河而治,以为南北两朝?”
“靖南伯熟读史书,莫不知前朝旧事!”
吴三桂的一席话,让整个关城之上的气氛就此跌至了冰点。
一众关宁将校皆是目光森然,迫视向孤身一身站在城关之上的马进忠。
“吴总兵学识渊厚,见解著深,果然是醒事警言。”
马进忠冷笑了一笑,面对着关宁一众将校目光的压迫,仍然从容不迫。
他抬起了头,咧开了嘴,冷笑着看着神色阴沉的吴三桂。
“总镇说的果然不错。”
吴三桂神色沉下,他看到了马进忠眼眸之中的嘲弄。
在听到马进忠提起陈望的时候,心中没由来的有些慌张。
而紧接着,马进忠的下一席话,也彻底印证了这一征兆的正确。
“吴总兵果然已经做好了投奴的准备……”